如果说,天主的自我通传就是爱,那么,它就会在受造物中产生爱。天主的自我通传进行施予,如此,它也唤起了对反向施予的追求。由天主的自我通传进入受造物的,也在呼唤着受造物的回归。这样,存在于存在之阶之间的那种通传关系就形成了一条召唤归乡举动的链条。较高的那一阶呼唤着较低的那一阶借助认识与爱进行攀登,前者会让后者超越自身,成为后者通往起源的中介者。
由此,整个存在都处于一种无声的运动之中:从天主出发并且归向祂;从爱中形成并在爱中回归天乡。
这一运动在人之中得以释放。人在自由之中、信仰着并且爱着,走在炼净、圣化与合一的道路上;由此,人奉行着那无处不在事物的层级秩序当中发出声音的爱的诫命,并且,人偕同这些事物一道。这里,宇宙层面爱的运动成了伦理层面爱的运动,或者更正确地说,它成了宗教与灵性层面爱的运动。
但丁以极大的清晰度处理了等级秩序这个母题。但丁的整个世界都是由层级构成的。沿着地狱深坑逐级向下,有九大层,每一层的内部又都有着复杂的结构。炼狱山耸立在地平面上,也由九级平台所组成,一直到山顶的乐园。空中,还有九层天,重重叠叠,直到天府。
由此便可看清楚,这一秩序承载着怎样坚定的价值特征,以至于在不同的层级中,都有一种得到了充分发展的有关于伦理-人性的价值层级的理论得以表达:也就是由亚里士多德-多玛斯思想所开拓出来的那种理论。
在每一处,意义通传、赠予之爱的涌出以及召唤之爱的回流,这类宏大运动都变得清晰起来。可这一运动并没有维持在抽象状态,它不仅是宇宙或精神力量的游戏,它的得名更来自于:它是由位格所承载并指向位格的;它始于使命,并在负责任之爱中得以完成。这一点在手与心所组成的神圣链条中变得清晰起来,也就是《神曲》当中那些操着心、施以引导和帮助的人物,尤其是维吉尔、贝缇丽彩和伯尔纳铎。
还有一个重要的情况,它将但丁作为诗人和基督徒这两者的力量一并展示了出来,对此,前文已有所涉及。层级思想本身带有抽象化的危险;会有一种系统性的结构产生,而不是一个鲜活的脉络;一切都陷入典型-象征之中,推理性的密契学取代了历史性的具象。先前,我们已经提到,“效应”并不仅仅意味着自然或精神能量,“效应”是由位格所代表的。本讲一开头,我们就十分大而化之地强调了,但丁笔下的人物都有着怎样丰厚的饱满度:他们虽然都被朝着终末形态加以了塑造,并被渡入了永恒,但他们始终也都还是真实的、具有历史-现实的人物。如此,但丁也有能力,在以毫不含糊的前后一致性贯彻分阶思想(Stufungsgedanke)的同时,依旧保持现实性。放眼内在秩序,世界变得透明,但世界仍旧是如假包换的世界。若论其如假包换的程度,则哪怕是那些表达着对不同领域的价值规定并最有可能遭受结构危险的象征形象,诸如半人马(Centauren)、巨人和古代英雄,都依然相当具体,有时候,我们甚至需要额外反思少顷,才能意识到他们的象征性质。
我们也可以这样来表述真正的问题:那种新柏拉图主义-等级思想强有力地追求着灵性化(Spiritualisierung)。也就是说,不单单从历史转入形而上,更从身体转入精神甚或神魂超拔。但丁的作品中,这种倾向无迹可寻。就在不久以前,中世纪还被当成是公然敌对身体的。不过到了今天,这种态度的具体意思就很清楚了:他们所说的“身体”,指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那种有机-审美的身体,而此身体又是由古代的身体性所规定的。简言之,“身体”仅仅是古希腊的或号称古希腊的身体性。人们根本就没有想过,还有别的可能——让我们想一想中国或印度的身体性吧!所以说,人们完全忽视了中世纪无处不在的身体形象之充沛。尽管中世纪的身体性与古代不同:中世纪的身体性透露着一股来自北方的内在性;灵魂与灵魂深度交织其中;最后,中世纪的身体性还蕴含着“基督徒的灵魂”(anima christiana)。这种身体性极富个性、光芒四射、可爱宜人,并随着一种深刻的音乐性翩翩起舞;但这是一种向着全部感官、向着灵魂以及精神说话的真身体性。
在但丁这里,我们恰恰发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身体化意愿。那种朝向脱离身体者、灵性者的倾向,他并不了解。他那通往完满的最后神视是在圣三一当中对人的面容的神视;这便是降生成人的奥秘。在所有领域内,我们遇到的,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直观形象。
是的,但丁的这种身体化意愿是如此强大,强大到他甚至构思出了一套专门的理论来支持这种意愿。他在那边遇见的,都是灵魂。但这些灵魂都是可见的;它们不仅以模糊的影子形象可以被看见,比方说,在但丁的导师维吉尔笔下,埃涅阿斯(Aeneas)的冥界之行,抑或是荷马在《奥德赛》(Odyssee)的“冥府卷”(Nekyia)中所描述的,它们还带着极为清晰的现场感。举手投足间,每一个表情都像是在说话。灵魂怎么会具备这样的形象?但丁答道:灵魂有着一股使自己身体化的意愿,这股意愿是如此地不屈不挠,以至于在等待复活的这段时间内,灵魂塑造出了一副符合自己的心态、个体性以及自己作为基督徒所拥有的历史命运的暂时身躯(Zwischenleib);这副身躯能说话、会动、也能承受苦难。具体而言,丧亡的和做补赎的灵魂是从空气当中汇集而成这副身躯的;荣福的灵魂则是从光之中汇集这副身躯的。而《炼狱篇》的第25章第79行及以下(Purg 25, 79ff)描绘了灵魂是如何“射向四方”的,其射程与具备身体的“形式”(forma)所覆盖的有效距离相仿,这里还描绘了灵魂是如何组织身体结构的;这是一段真正的“哲学文本”,和《神曲》中的其他篇章一样,它也是形上学诗作的一个尚佳范例。
由此,但丁无论如何也期待的事情于是成为可能:这就是表达。他不描摹,他只展示;他不讲述,他只指出;他不描写情感,他只是让情感变成姿势与形态。所以,人们不仅思考,人们还看见、听见、感受到。只不过,人们是在以内在感受,以心灵觉察,以精神观看。内在无处不在外在中在场,由此,外在变得深刻。
另请参看:
文学丨准备阅读但丁——一篇主观的后记
文学丨但丁《神曲》中的世界图景与旅程(上)